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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發掘居所與他方
(暨居所與他方在吉隆坡的發表與論壇)



文/郭昭蘭


「無限發掘」(FINDAR,圖一)是「居所與他方」展覽在吉隆坡舉行座談會的地點,它位在展覽會場Lostgens藝術空間的樓上,由一群帶有龐克精神的年輕藝術家所經營。8月2日,這裡借給了「居所與他方」展覽舉辦座談。將近百人的觀眾以及他們的提問與回應,讓這場從區秀詒的「棉佳蘭計劃」出發的策展計劃,在試圖展開地域關係與歷史殘餘的引導下,引發有關地緣政治與其歷史縱深的無-限-發-掘討論。

無限發掘座談會現場
圖一 8月2日在「無限發掘」進行的展覽論壇,左起主持人葉紹斌、區秀詒、郭昭蘭、孫松榮

與其把跨越兩個城市的展覽當作是作品展示的兩個據點,還不如說台北與吉隆坡正是這次「居所與他方」策展計劃想要啟動的生產中影像。8月底,吉隆坡的街頭呼籲「乾淨選舉」的抗議行動緊張展開,這個幾乎是馬來西亞史上最大規模的群眾抗議事件、攪動中的歷史與族群弧線,突顯馬來西亞族群結構在朝向民主國家的動態過程中,緊張而晦澀的過程。

1. 無限發掘「居所與他方」
在進一步介紹發生在「無限發掘」座談中,以馬來西亞為基地的藝術家與與談人的對話之前,我想先回到今年4月藝術家座談中,與談人王俊傑所提到東南亞熱問題意識:儘管東南亞藝術在雙年展與全球當代藝術中看似成為一個受囑目而令人期待的新世界,但是在整體的去歐洲中心後所張開的視野,對於非歐洲區域的關注,這個視野闊張的進程仍舊是問題重重。早年留學德國的王俊傑,每每提及親眼目睹兩德統一的歷史事件,總是以「西德其實用金錢將東德給統一了」作結,所謂自由民主與資本主義的勝利,更多意味的是資本主義的全面盤踞、旅遊複製、與全球化時代的來臨。換句話說,如果這裡有如歷史學家福山所謂的「歷史終結」的意味的話,那似乎是真理、現實與革命願景的終結。對於非歐洲區域的重視,當然與這樣的衝動脫離不了關係,但是,這是一件尚未被徹底完成的計劃。


「居所與他方」這個具有「此地」與「他方」、安居與烏托邦、這裡與那裡暗示的策展概念,試圖透過當代藝術的實踐,重新協商其邊界。這個行進中的計劃,不是以展覽的形成作為終點,而是一個不斷重繪地圖的過程。透過區秀詒的作品,這當然是一個關乎影像如何生成與如何叛逆的行動。藝術家透過對影像相關的自反性探索,翻轉歷史與既有影像(found footage)的意義,把民間口述、歷史碎片、權威媒體敘述全部打平,重新編織。這種美學策略,讓碎片得已有被重新看待、重新解讀其假設,終至對於那些不被稱作影像的影像,也納入影像討論的範疇。為此,「棉佳蘭計劃」所提供的是至少雙重的閱讀、雙重的對抗,對於影像作為記錄,以及單ㄧ化的馬來西亞國族想像的叛逆。對台灣的場景來說,這是一個喚醒從新思考馬來西亞對台灣意義的開始。

接著,我將說明影像不只意味被藝術家選用的影片、創造的作品,而是被整個策展行動所挑起的關於影像批判的影像如何在過程中被共同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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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 「居所與他方」在Lostgens展場

2.吉隆坡展場「Lostgens--失落的世代」的地景
8月1日「居所與他方」移地吉隆坡的展覽場地Lostgens(圖二),其名稱來自海明威所說的「失落的世代」(Lost Generation)--「每代人都曾因某種原因而感到失落,過去如此、將來亦然」。Lostgens距離「棉佳蘭計劃」中的百代影社才5分鐘路程,從Lostgens的陽台望出去,觀察者彷彿就站在英殖民時期的多彩老街區,前頭兩片圍籬圍起的大工地,是城市更新的兩塊創傷地,一左ㄧ右、滿目瘡痍,更前方一點就是露天的捷運站。這地景仿佛是給「居所與他方」的觀察者準備好的註解圖示。Lostgens所在的茨場街區(Jalan Petaling)蘇丹街區(Jalan Sultan)是比馬來西亞的建國歷史還要久的唐人街區。2011年,因為捷運的工程,以樂安酒店(Lok Ann Hotel)為首的蘇丹街住戶在未經協商程序的情形下,被迫拆遷。藝術家顏思海(Gan Sze Hooi)在2014年底於Lostgens的個展「茨廠街的啓示錄」(Revelation of Jalan Sultan)可以說就是對這街區的廢墟化與加速度變遷所作出的回應。他的作品「茨廠街與蘇丹街的地圖」(The Map of Jalan Petaling and Jalan Sultan)此刻正在吉隆坡國家美術館的「最新近典藏」(Recent Requisition)中展出。同樣在吉隆坡國家美術館「最新近典藏」中展出的,還有參與「居所與他方」兩地論壇的葉紹斌(Saubin Yap)的「...生出偉大的白的人,誰產生的…」(...who gave birth to The Great White One…,圖三)。這件以反思西方藝術一直以來以白色為中立基底藝術框架的觀念裝置,邀請觀眾翻轉藝術體制潛藏的不可見假定。裝置左側的金屬板上,銘刻了這樣的文字:
…生出偉大的白的人…
誰產生的?
[在地/地方/世界/西方] 藝術論述,
機構,代理人,場域,空間,
觀眾,藝術家,標籤,框架,
媒體,材料,真實,
經驗的現象,神秘的;
誰應該是意義的生產者?
誰事實上應該/已經提供了,對於對象的意義?
誰把他變成藝術?
如果允許這麼多「誰」,
那麼誰的意義會被挑選?誰的意義才是岌岌可危?
他們可以被一視同人看待嗎?
到底大片白是什麼?
藝術,畫布,框架,牆面,紙張,
藝術史所書寫所在的紙張;
在一個物件的所有可能意義中,
判斷的人就贖回

而這個等待以判斷來贖回的所有可能的意義,不就正好呼應「棉佳蘭計劃」中,那些被說出、以及被想像的人民的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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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 葉紹斌,「..生出偉大的白的人,誰產生的…」,2002

3.「不存在的人民的記憶」
葉紹斌同時也是這次兩地論壇的發表人兼主持人,他的講題聚焦新馬藝術家如何回應邊界和流動、島嶼和流放,以及地圖歷史的問題;另一位來自台灣的講者,南藝音像所的所長孫松榮則以「不存在的人民記憶」詮釋「棉佳蘭計劃」,並進一步將區秀詒的作品與台灣錄像藝術聯結,藉此「揭示影像如何成為製造意義的重要手段」,將本來不可能被連結的歷史事件加以串聯,「不只成為了當代藝術家辯證歷史與暴力、國家與人民關係的蒙太奇,更是一種喚起人民與觀眾想像和思想未來的影像力量。」

記得4月在台北的座談會上,新加坡理工大學教授魏月萍發表「國家暴力、創傷和公民自主:新馬殖民現代性的反思」時,席間有位觀眾提問:「這些問題對台灣可以有怎樣的啟發?」魏月萍對此的回應是:「這讓我想到白永瑞老師提問的方式──馬來西亞對於台灣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想這當中仍有許多可互為參照的部份,例如:政治體制或意識形態如何分裂人民的情感,甚至操弄人們的歷史和情感記憶,因此需要找到修補斷裂歷史記憶的方式;邊緣群體的聲音如何浮現,邊緣歷史如何抗衡主流歷史;原住民在現代化名義底下如何被『工具化』,成為政治的籌碼,而無法保留他們的傳統文化習俗等問題,如何擬訂『未來計劃』的解決方案(基礎),胥視我們能否如何找到分化、制約的根源,進而拆解,再重構某種可能性。」

4. 葉紹斌:「如果沒有藝術家,對影像的批判是否存在?」
吉隆坡講座進行的當天,一場針對現任首相納吉的腐敗貪污所發動的「逮捕納吉」(Tangkap Najib)抗議行動在街頭外展開,20名左右的抗議者隨即被警察逮捕。會場內「居所與他方」吉隆坡座談會主持人葉紹斌,以「如果沒有藝術家,對影像的批判是否存在?」提問時,藝術家章永佳的回應,某種程度引出影像批判場域的擴充,他問道:「批判影像如何跟現在街頭上的抗爭有所連結?」(圖四)。另外一位在場的藝術家Sharon Chin隨後在臉書上的回應,可說相當具有啓示性:「這個問題一直留在我的腦海中; 抗爭也是一種影像。某些人,在某個地方,一同或分離地(並和警察於我們那貪污的獨裁者合作),我們集體製造這些『影像』。身為一個藝術家,我偶爾製造並翻譯影像,來來回回地。可以如此做固然是種榮幸。我試著讓每一次都有其意義。」Sharon接著以「編碼的」(coded)來形容馬來西亞社會系統中的關係結構,並指出鑲嵌在其中卻隱蔽並且被回避的裂隙:「馬來西亞社會的組成是沿著種族、宗教及文化的系統性歷史發展,並在社會及政治的層面上彼此操作(或我比較傾向使用「安排」)彼此,這樣的環境已經不足以用造成不便來形容。這是藝術家工作的結構,藝術家在如此的氣氛下工作。企圖有意識地以“muhibbah“(和諧)和『具包容性的』的活動讓這個狀態延續下去。但,它是一個雙重陷阱。因為所使用的語言具『包容性』,但其過程和結果卻是排他性的。最後的結果是語言有如一陀被塗抹在裂隙上一坨膠質般質地的物質:最終將其縫隙覆蓋,而非揭露。那麼回到展覽所提示的-『影像作為機具』,影像的語言究竟如何將裂隙填滿,而非將其揭露?」Sharon話鋒一轉從當天現場關於語言的口譯,拉出影像的翻譯在這裡的重要性,「因為語言轉譯過程的不精準及省略讓翻譯中存在著一道縫隙(Gap),但即時翻譯可以讓我們理解某一件事情兩次,也就是,讓一個影像被另外一個意義覆蓋,彼此看似相似但又不完全契合。被翻譯的是超越言語表象的深度、脈絡或理解。翻譯是個謙遜和奉獻式的行為。翻譯製造著意義,翻譯企圖讓我們理解某一件事情兩次。在這個人人都有攜帶式智慧手機,人人都可成為製造著影像和論述的藝術家的世界,翻譯像是一種創造性的和擴大意義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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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 座談會場,藝術家章永佳提問


我以為,藝術家作為文化的的批判者,在逼顯那些隱蔽的影像過程中,利用也重復了現代藝術的否定性傳統,它的遺續使藝術機制擁有比其他媒介更為有利的手段去處理這些問題。就像葛羅伊斯在「藝術力」所說的,「以當前的文化風向而言,藝術機構是實際上唯一還能從現實中退一步來比較現在與其它歷史時期差異的地方…這才使得我們得以在歷史的背景之下,量度當下的處境。」如此,這個從今年4月從牯嶺街小劇場出發的論壇,與其說是製造了一個展覽,還不如說是製造一個關於影像批判的影像!而我們才是影像的共同製造者。


(本文原刊載藝術家雜誌2015/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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