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尊嚴:人與物

「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跨過溝溪向前行。野狼,野狼,野狼,豪邁奔放,不怕路艱辛,任我遨遊,史帝田鐵,三陽,野狼 125」(註一)。這是一首1970年代成功打響野狼機車,並帶來銷售佳績的電視廣告歌曲。 影片中呈現無人駕駛的「野狼」機車跋山涉水,崎嶇山林;混合著李泰祥高亢空靈的歌聲、擬人化的自動機械山林冒險的視覺意象,野狼機車廣告串聯起第三世界國家的年輕男性對機械、進步、自動化、冒險、開拓、自我實現的共同想象。那是物資匱乏資訊封閉的年代,國家經濟發展前導下,個人化交通工具從過去作為權力象徵過渡到生產工具的開始。

2012年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個展中,徐瑞憲在自述中寫到「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彩虹,你會追著彩虹跑,這台野狼機車基本上就是我的彩虹。」成長於1960年代的徐瑞憲在「夢想盒」(圖一)中呈現的就是一台不折不扣的野狼機車:一整部的野狼機車零件一一被拆解,零件以兒童玩具模型形式還原成待組裝的「大人」玩具模型。這件作品幾乎可視為是徐瑞憲藝術歷程中的「轉軸」(hinge),承載的是藝術家的生涯中,來自身世記憶與透過動力機械藝術自我實現的雙重刻痕。象徵男性、孤獨、開拓、冒險,並實現許多五年級男性環島夢想的個人動力機械,在這裡安靜、優雅、(雖然有小零件的局部旋轉聲響,不過相對於機車的引擎聲,這點聲響顯得優雅而節制)規格化地收攝在藝術家個人的「夢想」之「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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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夢想盒」

2012年北美館的個展之前,徐瑞憲已經有近乎四年的時間投入在紐約的工作室,台灣觀眾對他的記憶停留在那些精準微妙的機械動力裝置:純粹機械原理構成的「軌跡」(2004)、冰冷的機械動力,模擬小宇宙生機運行的「孕生」(1999)、擬態中國醉拳下盤有力但腳步如顛的「醉八仙」(1997-2012)、以及「作家的船」(圖二)中緩慢移動、自由結構的類生命樣態。這些動力雕塑利用的雖然是機械動力元件的高度重複性,但透過藝術家的精準調控,作品中演繹出偶發、不確定性、不可預期性、以及生命動態的混沌結構,令觀眾進入一種超常的體驗,一種介於冰冷的機械運作與類生命動態之間的無限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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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二「作家的船」

野狼機車作為徐瑞憲藝術生涯的轉軸,所延展出的另一面,就是與藝術家牢牢綁在一起的個人記憶--生命史--了。儘管徐瑞憲每每在提起個別作品的意象時,總不免回到個人某段鮮明而深刻的個人記憶,例如「孕生」與他撫摸法國孕婦同學的記憶,或者「童河」中童年愉快的紙船遊戲經驗;然而,記憶在這裡作為機械動力結構的意象與藉口,似乎並不打算與機械結構爭奪作品發聲的位置;相反的,也幾乎就是在2012北美館那次的個展開始,藝術家的身世記憶不再甘於只是徐瑞憲機械動力作品的題材與藉口,而是浮出了機械結構,被以某種尊嚴的方式,鄭重的重新訴說了一遍;那是關於藝術家與物、藝術家與家屋、藝術家與他的親人手足的種種生命關係。此時,機械動力--那個在野狼機車的意象中串聯了機械、進步、自動化、冒險、開拓、自我實現的外顯機械結構,也終於順利退後成為藝術家作品的「後台」,協助回到記憶現場與也協助贖回物件的動力媒介。

在這次「記憶的迴聲」展覽裡(圖三),徐瑞憲大量使用舊傢俱、舊貨、其中有來自藝術家的個人收藏,也有些是從舊貨商店取得。動力裝置大多局部性的安裝於作品,創造某種超現實的意境,展覽也成了小型的多媒體動力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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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三「記憶的迴聲」展覽

雖然,徐瑞憲過去的機械動力裝置亦不乏從回收的零件取材(「軌跡」中的機械零件就是徐瑞憲長期收集的洗衣機輪軸);不過,這次展覽中的回收物所「回收」的與其說是這些物件的歷史風華,還不如說是徐瑞憲與那整個農業轉形工業的年代所造就的,對「物」的信仰,與「物」因此擁有的尊嚴;那是根植於政治上的戒嚴,社會上的封閉,以及經濟上的窘迫,出於不得不的惜「物」,所發展出的以生命週期為前提的「人與物」的關係。

「八號運輸機」(圖四)是一根裝了飛行推進器的秤子,待秤的是回收的舊報紙。這只有在回收廠與回收老婦手上才會看到的物件形象,與徐瑞憲從事資源回收的家族記憶脫離不了關係。在往故事的深處走去,「嫁妝」(圖五)則當然是獻給藝術家最親密的姐姐。曾經有一段時間,姐姐把衣櫃下層抽屜當作床來睡。那時,住在中和老家的就只有藝術家與她的姐姐,兩人似乎在這裡以僅有但是卻堅毅的精神意志對抗着他們家中的家父權威,以及外面更為巨大的威權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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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四「八號運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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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五「嫁妝」

如果記憶是作品中唯一的線索的話,那麼有了推進器的維生工具,幾乎是把徐瑞憲口中慘淡的童年完全給浪漫化了。「嫁妝」中的主角人物—姐姐,因為情感的因素,選擇自我了斷結束了年輕生命;那麼,作品中白紗的「待嫁女」意象,與暗示夢想的旋轉木馬,在此,則更像是對一段失落的空缺所做的象徵性填補。

有時我們不免想像,究竟是藝術家活在記憶裡,亦或是記憶的幻影如影隨形?此刻,我們幾乎只能去問,是誰讓記憶離不開、走不掉?又或者,是怎樣的情感結構,讓記憶非得要以這樣的方式,左右現在並決定現在的意義。然而,懷舊之所以顯得重要,乃是因為它讓我們看到當下的渴望與失落,為一個未滿足的精神狀態,留下物質的見證。就在「人與物」的關係逐漸被各種資本交換轉換節奏所主導的時候,人與物以生命為週期所建立的單純而私密的關係,事實上越來越不可能,也越來越困難,如果它有任何可能,也幾乎難以脫逃商品邏輯的駕馭。「記憶的迴聲」可能透過重構懷舊之物,來為失落的現在,作出它的註解;那麼這些記憶之物,所喚醒的就不只是藝術家個人的記憶,而是失落了的一整個世代那種「懸而未決」的存在狀態了。

註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Vu4xUMK3so ,史帝田鐵是指當時用來製作氣缸的材料,是鑄鐵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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